2016年3月10日 《E 周刊》專訪
立法會主席曾鈺成不惜墨,賞面替本刊寫文章,訪問就從他的專欄說起。欄名一度考慮用《欲說還休》,取自宋詞《醜奴兒》:「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」他解釋:「我現在做立法會主席,好多同事不准我公開評論一些立法會將會辯論的議題,即是幾乎所有公共政策議題我都不應該評論,我認為亦對。但如果只講風花雪月又太離地,所以要用婉轉打圈的說法來表達一些想法,就叫《欲說還休》。」最後敲定用更婉轉的《只道天涼》。
辛棄疾的作品教曾主席心往神馳。 「不同經歷、閱歷的人,讀了有不同感受,這是好的文學作品的特點。 十多歲細路仔又看得懂,有他的感受,像我們這些歷盡滄桑的老人又有感受。」
辛棄疾才人不遇,丟官遁世,詞中自有忿忿不平之氣。道天涼、講天氣實屬賭氣話,曾鈺成引用其詞,似有所指。行年68,半生政途顧盼睥睨,1992 年成為民建聯創黨主席,2008 年當上立法會主席至今,冷不防去年弟弟民政事務局局長曾德成被退休,哥兒倆在左派有頭有面,張臉往哪裏擱?
曾主席自言並無怨憤,畢竟曾德成本就樂意退休。「我覺得敗筆是之後有人出來放料,說不是跳船,是炒魷,是換人。我估計有一些幫助行政長官的人擔心,這個動作會被理解為現在有高官跳船,這對現任政府不利, 立即出來解釋,我認為畫蛇添足。除了這兩個(公務員事務局局長鄧國威同時離任),其他一些官員評分不高,口碑不好,好自然引發討論:『為何不炒某某?』這對政府沒好處。」
就如情侶分手逞強說:「而家係我飛你,唔係你飛我!」曾鈺成說:「就係囉,你使唔使咁講?任期中間換人絕不罕見,但你看外國換人,除非被換的人有醜聞要下台,否則,即使奧巴馬換國務卿也是新、舊人一起出來見公眾。」
政界老說劉江華是其高足,這天曾鈺成澄清對方是友非徒,即使此言真確,接替曾德成的正是劉江華,你方唱罷我登場,曾主席可有不快?「現在不是劉江華殺了我弟弟,或者拉我弟弟下台,然後搶去其位,沒這回事。不是劉江華做就是第二個做,行政長官又覺得他適合,幾好呀。」
上屆特首選舉曾主席舉過手,未幾即打退堂鼓,想必是受壓所致,豈料他說也是誤會。「至於2012 年那次選舉,是真的,我現在也是這樣跟你說,百分之百老實話。」話說當時他不堪朋友苦勸,答允認真考慮參選特首,以圖脫身。「但我真的一點準備也沒有,既然出來了便認真考慮,考慮了十日,真的不行。並不是有何怨憤、不服氣。」曾鈺成今年九月立法會期任滿退位,拒絕評論下任主席人選。
那麼只道天涼、忿忿不平從何說起?「答你的最好方法,是請你看我下一篇文章(刊於18 期《E週刊》)。我比較屈原和莊子,我較欣賞莊子超然物外的思想,他很有才能,但唔恨做官,他著作中沒有你所說的忿忿不平、懷才不遇。屈原卻是這樣,《離騷》真的整篇發牢騷,我點叻,我點好,出身又好,又勤力,八字又生得正,但楚懷王不欣賞,只用小人,分不出香花、毒草。他去到一個地步, 講得出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,最終走上絕路。」
曾鈺成到今屆任滿便退下,此後著書、搞智庫、到大學教議會程序、主持電視時事節目。「我是否欺騙自己?我也不知,我現在講我自己覺得的老實話,我認為我過了『以我能力,我的才華,應該大幹一番事業』這個階段。
「問問自己,我是否已識盡愁滋味呢?回想一生,的確受過不少挫折,遇過很多不快事,也做過很多錯事,都令自己有一種愁的情緒,所以欲說還休,不如講講天氣,天涼好個秋。」
想當年香港大學數學系一級榮譽畢業,忿忿不平就從這裏說起。「以往有沒有試過不服氣?有,第一件事不服氣,我覺得自己有些條件可以做學術功夫。我讀大學數學成績不錯,得過獎,一直想在數學方面成名成家。畢業後因各種原因沒再讀書,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,起碼20 年,我每逢聽到我的同學、師弟、甚至學生有何成就,得了甚麼獎,做了甚麼比較出色的研究成果,我的心就……就會有種……」
他在立法會往往一言而決,此刻詞彙苦無覓處。「我現在說不出甚麼形容詞……總之哽住哽住,很不舒服,覺得如果當日我去做研究,可能成就不比他低;聽見某某人得到最高榮譽,如果我做都可以嗎?」
當年獲美國四所大學取錄,但見當地社會運動興起,動輒停課,打算留港教書兩年再說。新法書院開出月薪1,500 元, 他不為所動;左派培僑中學只給600 塊錢,他幹了,後來發現,校長吳康民只有400 多元月薪。曾鈺成工資不多,好小子有餘錢掏腰包勞校。
「年輕時不識愁滋味,無牽無掛,不會擔心自己生活、老了怎辦,沒這些考慮,所以一直不怎麼籌謀、為自己將來生活考慮。好了,工作二、三十年後,同輩甚至後輩很成功(例如港大師弟梁錦松),幹了番事業。我不是說學術,譬如做生意的做生意,在大機構做行政的做行政,好威水喎!做了議員之後接觸政府官員,嘩,成班公務員服侍,出入專車,有些甚至有官邸,我間中會興起一些念頭,哎哋,如果我當日行條路正啲…….
「又譬如聽到人說AO(政務官)難考,當時我還未做議員,當時有一個AO──後來做到好高,我不講名──他跟我說:『別以為只有議員靠自己打出來,我們是木人巷打出來。首先AO很多人爭,然後一級一級上,憑自己實力去到這個位置。』AO最重要是語文能力,尤其當時英語,我在中學、大學都不錯,以我畢業成績考不上麼?入到政府,十年八年後去不到你的位置?」
訪問至此,任他搜索枯腸,仍想不到貼切詞彙。「我形容不到這情緒,未至於像屈原投河自盡,『豈有此理以我條件要鬱鬱不得志』,但有些不舒服。說老實話,過往十多年沒有了,我有些阿Q精神,我沒有讀博士,到死那天還可以講自我安慰的說話:『當天我放棄了讀書,否則今天說不定是大數學家,甚麼獎都得到。』」
導演李安說每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,只沒說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個阿Q。「有些人跟我說:『曾鈺成你做特首好呀,支持你!』我到死那天也可以說,如果當年我做特首可能好掂,但可能一做就唔掂,以為你好醒,點知咁論盡。因為有了阿Q,你所說的怨憤都沒有了。」
先後擔任培僑老師、校長,92 年有份創立民建聯,半生為左派犧牲、奉獻。「人不能條條路一齊走,總要揀一條。你揀了這條路,風景很美,空氣清新,便不能羨慕另一條路走向市中心,很多東西吃,好熱鬧,有嘢睇。所以我不覺得我犧牲了甚麼。
「我也從不帶着奉獻──這也是老實話,我不是謙虛的人──我自問沒有帶着奉獻的心,當時一個小伙子,I don’t care !大學出來掙幾百元,有甚麼所謂,夠食就是了。你是這樣看,你不覺得是奉獻。」
記者訪問過鍾樹根,他憶述早年政界競爭小,左派的曾鈺成及民主派的李柱銘容易上位,其後一輩、五十年代出生的政治人卻大堵車,他跟前便永遠站着個劉江華。如果自己早生十載,自信也能成為曾鈺成。記者將這番話捧到曾主席跟前,他回應:「你說鍾樹根,我會當面批評他,這種情緒一點好處也沒有。喂大佬,李慧琼(民建聯主席)後生過你,為何人家現在上到去?」
記者可能為鍾樹根帶來麻煩,望乞恕罪。「跟他同期的、老過他的、後生過他的,可能在他眼中走的路都比他順,你就應該問問為何他們走得比自己順。如果你將所有理由歸咎於客觀,『我跟他一樣好,只是生不逢時』,那你就一定沒出息。你將曾鈺成和鍾樹根比,起碼我不會講『子烏虛有』,你何不先總結這點?」
他轉念又說:「剛才我說,自己當年如果選擇讀書,可能有甚麼成就,我見到別人有成就,自己哽住哽住,這是真的;見同學出來做銀行家,有自己事業,除了事業成功,生活也可過得比較富裕。回頭看看自己,咦,如果我當日是這樣,可能也做到。換個角度看,鍾樹根說得對,我覺得自己幸運,如果一個人埋怨自己生不逢時,不幸運,會很不開心,這種人生態度很不可取,就是屈原。」
曾鈺成自言礙於身份,評論政事時只好婉轉打圈,一言蔽之就是擦邊球。「人人都會擦邊球,但沒有誰公開講:『嗱,我依家擦緊邊球!』現實很清楚,有些事在我現在的位置不適宜講,有些事因為其他原因不適宜講。譬如你叫我評論行政長官,你信好,不信也好,梁先生跟我是朋友,我不喜歡在傳媒面前評論我的朋友。」
去年十月行政長官答問會黃毓民暴起,喝問梁振英「幾時死」,曾主席讓特首面對這道難題,就似是擦邊球。訪問這天他解釋,答問會就是要考驗政治智慧,當時梁振英也答得好,祝福黃毓民健康長壽,反而工聯會黃國健質疑問題冒犯特首。曾鈺成說:「我覺得有關議員無水平囉!所以我絕對不是擦邊球、有意侮辱行政長官,絕無此事。」
曾鈺成執掌立法會八年,精華片段除了有黃毓民,還有長毛梁國雄,其實他跟長毛份屬朋友,去年聖誕結伴遊波蘭,朝夕相對六天,即使驅趕長毛,二人也有默契。「譬如行政長官來答問大會,如果長毛有機會問,他會問完才發難,他會寫紙仔問我:『主席,今天我有沒有機會問?』我老實答,如果他排到很後,我預計沒有機會,我答他之後,知道他好快會做嘢,做完嘢就走人;如果有機會,但排到第七、第八,我知道這段時間我不用擔心他,你可說這是默契。」
八年來曾主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,大抵就是「梁國雄議員請你立即離開會議廳」,朋友是用來驅趕嗎?「為何不可?很久前,我還未入政圈,當時已在政界的一個朋友跟我說,有些人跟你政見對立,但你可跟他做朋友,甚至樂意請他到你家,跟你太太子女吃飯;有些人政見跟你完全一樣,但你不會當他是朋友,不願意讓他接觸你家人,不會請他回家吃飯。」
曾主席在任期間,多次都表示 “身為立法會主席,不宜評論。"
我很期待今年選舉後,不參選的曾主席從此暢所欲言!
讚讚
也有同感,慶幸還健康,但望〝俱享白髮期〞。
讚讚
誠懇地再説一篇!
曾鈺成哥,我們想你出來做2017特首。
5年也可好⋯⋯
讚讚
何須淺碧深紅色,自是花中第一流
滿地黃花堆積,憔悴損,如今有誰堪摘?
讚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