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5月12日《大公報》
一
「你憎不憎你媽?」我問阿沛。
阿沛猶豫了一剎那,回答說:「憎。」
「那我們一起離家出走吧,」我說。
阿沛是四伯父的兒子,比我年長不到一歲;我叫他媽媽「四伯娘」,他叫我媽媽「六嬸」。
離家出走的計劃我已經想了好幾天。我正在讀小學三年級;班裏有個同學,叫陳金發。他經常請我吃零食;這證明,第一,他很有錢(我從來沒錢買零食);第二,他是我的好朋友(並不是班裏每個同學都吃到他的零食)。陳金發曾稱讚我畫公仔畫得很好,及得上坊間售賣的連環圖。我想他會歡迎我住到他家裏;我不會白吃白住,畫連環圖賺了錢,會分他一份。阿沛也喜歡畫公仔,如果他肯跟我一起出走,我們可以合作。
我為甚麼憎我媽媽,至要離家出走,現在已記不起來了。我只記得小時經常和媽媽吵嘴,覺得媽媽對我不公道。媽媽經常罵我愛駁嘴,說其他孩子都不像我這樣沒禮貌。其實我哪裏駁得過她?有一次,吃早餐的時候,我不知為甚麼又跟媽媽吵起來。我把她給我弄的早餐往外一推,賭氣說:「不吃了!你的東西,你拿回去!」媽媽馬上回應說:「我的東西?你身上穿的都是我的!」我二話不說,就動手脫身上穿著的校服。誰知媽媽一手把我按住,瞪著眼睛說:「你都是我的!」在我的記憶中,小時跟媽媽駁嘴,我未贏過;但我愈駁不過她,心裏愈不服氣。
我覺得媽媽很偏心;每次我跟弟弟吵架,她總是說我不對。弟弟很會向媽媽告狀,我一跟他吵,他便跑去找媽媽,媽就是聽他的,不由分說罵我一頓;總之,我和弟弟吵架,錯的就是我。媽媽有時會摟著我和弟弟,摸著我的頭說:「這是我的心肝椗。」然後轉過去望著弟弟說:「這是我的蜜糖埕。」我不知道心肝椗和蜜糖埕是甚麼,但覺得「心肝椗」沒有「蜜糖埕」好聽,所以我說要做蜜糖埕;但媽媽不聽,偏要叫我心肝椗,弟弟才是蜜糖埕。
妹妹就更得媽媽痛愛了。有一次妹妹生病,媽媽買了一個金山橙給她吃。一個金山橙的價錢等如三個麵包,媽媽輕易不會買。我望著媽媽剝橙皮,聞到橙的香味,忍不住在吞口水。誰知橙剝好之後,媽沒分我一片,卻一手拿著橙,一手拖著妹妹,說:「我們到外面去吃,不要讓哥哥看得眼甘甘。」
不過,說句公道話,我生病時媽媽也是對我特別好的。我生病比弟妹多,一病就是發燒、嘔吐,頭痛得不得了。媽媽用孭帶背我去看醫生。醫生的診所在上環,我們住在西環學士台,跟電車路隔了幾百級石階。媽媽背著我,去時要落那幾百級,回來時又要爬那幾百級。我伏在媽媽濕透了的背上,聽著她的喘氣,聞著她的汗味。每次病好之後,媽媽都會給我煮我特別喜歡吃的「病後餐」:鹹魚蒸鯇魚、乾草菇米粉。
離家出走的計劃最終沒有實行。為甚麼呢?直接的原因我現在也記不清楚了;可能是陳金發不同意,或者是阿沛不贊成。更大的可能,是我想到,有起事來,例如生病,還是不能沒有媽媽在身旁。不管怎樣,我以後再也沒有起過離家出走的念頭了。
二
從童年到少年時代,我住在西環學士台。六十多年前的學士台,是十三幢三層高的唐樓。我們住在六號二樓:阿沛一家六口住在有騎樓的頭房,我們一家五口住中間房,住尾房的是二姑媽一家,也是六口。嫲嫲和沒成家的三伯父每晚在廳子裏開摺床睡覺,另一個也是獨身的五伯父睡在冷巷半空的閣仔。二姑媽負責她自己一家的家務,包括清潔、煮飯和洗衣;我和阿沛兩家人,連同嫲嫲和兩個獨身伯父,就由四伯娘和我媽媽服侍,包括打掃公用地方,以及為七大七小共十四人煮飯。
媽媽和四伯娘兩人輪流到街市買菜(落幾百級,然後提著載滿了的菜籃上幾百級);下廚煮飯則全部由我媽媽做。媽媽原籍中山小杬,小時家境很不錯。媽媽說,她在外公家的時候,從不需要動手做家務。不過,媽媽卻不知從哪裏學會煮飯,還會弄幾味小菜。她的拿手菜色是釀鯪魚和煎薯仔餅,還有冬菇蝦米蒸肉餅和滑蛋牛肉也造得很好吃。
每天上午,媽媽不是到街市,就是在屋子裏做清潔;然後造午飯;從下午到晚上,除了有一段時間在廳子裏熨衣服,其他時間都在廚房幹活:洗衣服、煮晚飯、洗碗碟,媽媽一邊做家務,一邊監督我們做功課。我們大聲讀書時,她可以放心留在廚房裏;聽不到讀書聲的時候,她就會靜靜地從廚房出來作突擊檢查。從廚房到中間房,要走一條長長的冷巷;媽媽腳上踏著厚厚的木屐,走起來應是「踢躂踢躂」的老遠便聽到,可她竟有本事一聲不響地來到我們背後,手上拿著洗衣時用來搗衣服的籐條,見到我們不是在做功課,便往我們身上抽。
她逼迫我們讀書做功課,可說心狠手辣。每天晚上不把功課做完交她檢查、把當天學校裏教了的課文全部背給她聽,休想上床睡覺。我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,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含著淚水背書。有一次,媽媽監著我做功課,我不知為甚麼惹她生氣,她光火起來,拿起一枝鉛筆往我手上插,插破了我的手指頭,鮮血直流,把媽媽嚇呆了。媽媽對那件事大概感到十分內疚,多年後還會間中向我提起。
其實媽媽並不是脾氣暴躁的人,對我們也不是只會打罵。有一次我在家裏偷了錢:學校裏的男孩都喜歡玩公仔紙,班裏的同學一套套新的公仔紙帶回來玩,有鳥獸蟲魚,有飛機大炮,有英雄人物;我只能借來看,自己沒錢買。那天我發現媽的錢包沒有放好,便偷了裏面的三毫子藏起來,第二天上學時放在褲袋裏,準備拿去買公仔紙。誰知大概是神色有異,給媽看穿了,從我的褲袋裏搜出贜款。媽媽是憤怒、痛心、還是失望?或許都是吧,但她沒罵我,也沒告訴爸爸,只是低聲地對我說:「你要用錢,問我取吧;不要自己拿。」
有一段時期,我的學校在般含道,弟妹的學校在山道。每天早上,媽媽身上背著我們三人的書包,帶我們走路上學。沿途經過香港大學的學生宿舍,漂亮的建築、優美的環境,還有撲鼻而來的早餐香味。媽媽一次又一次地說:「你們用功讀書,將來入了大學,便可以住到這裏。」
三
我升上中二、中三的時候,媽媽開始放寬對我的監管,不再每天查功課、聽背書了。我猜,這一方面是她見我長大了,知道不能再把我當做小孩了;另一方面我上了中學之後,讀書確實比較自覺,成績也令她滿意,而學習的內容有許多她已看不懂了。況且,我開始替樓上的孩子補習,媽也得給我點尊嚴,不能讓我的補習學生知道我還要受媽媽管吧。
媽媽管我少了,我卻開始管起她來。有一次,我竟然教訓媽媽說:「你也知道爸爸上班工作多辛苦;可是他每晚下班回來,你總要在他耳邊嘮叨,不停地講是非。你不能給爸爸一點清靜,讓他休息一下嗎?」
我確實是看不過眼,有感而發。我想,媽一天到晚不是在家裏就是在街市,如果跟誰有甚麼磨擦,或者受了誰的氣,還不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無聊的事?爸在外面工作,受的氣不會比媽少,為甚麼媽要拿自己的牢騷去給爸添煩惱呢?我讀《紅樓夢》,看到賈寶玉說,本來很清純的女人,結婚之後,就只會忙俗務、想俗事,變得俗不可耐了。我想,說的對,我媽正是這樣,俗不可耐。
我當時沒有想到,媽媽對於自己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方式,並沒有選擇的權利;忙俗務、想俗事,不是她自己找來的,是社會和包括我在內的家庭強加在她身上的。她一天忙到晚,除了為爸爸和我們幾兄妹操心之外,關心的就是街市上的行情,鄰里間的是非,以及家庭裏的輿論—奶奶和大伯們對她的表現有甚麼話說;還可以要求她把眼界放到哪裏呢?
我後來才明白,許多人嘴裏說母親偉大,卻看不起母親做的小事;殊不知母親的偉大,正在於她甘願把自己的青春消耗在小事上,好讓丈夫和子女去做他們的大事。

媽媽抱著幼年的我

媽媽、我(中間)和弟妹

媽媽、我(右一)和弟妹

大學宿舍開放日(大學一年級,1965年),媽媽等來參觀。後排右起:弟弟、我、五伯父;前排右起:妹妹、嫲嫲、媽媽

全家福。後排右起:弟弟、我、妹妹

我的上一輩。前排右起:二姑丈、四伯娘、四伯父、媽媽、爸爸、五伯父;後排站立者:五姑姐、五姑長。(四伯娘和五姑姐健在;其餘已辭世)
1、可憐天下父母心,About me,haha
2、曾主席今天的出息,源於他小時候的貧窮和磨練,這正正就是現在的年輕人所沒有上過的貧窮大學=人生的最大缺失。
讚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