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0年3月1日 《學苑》
訪問:黃紹倫、朱培慶、李明堃
曾鈺成同學畢業於聖保羅男校,港大入學成績三科優異。六八年港大數學系一級榮譽畢業。六八——六九年任數學系導師。六九年夏季任教香港培僑中學。
這位最高學府的出色同學怎樣變成——像我們說的——「左仔」?
一級榮譽畢業,他怎樣處理他的出路問題?
他怎樣會選擇任教培僑中學——待遇和地位都比較港大助教低——作為職業?
這些,或者是港大同學和讀者所感到興趣的罷。
這個訪問,嘗試替讀者們找出問題的答案。
下午五時。
曾鈺成家在北角一所舊式大廈的三樓。走在二樓的樓梯間,聽見瞭亮的歌聲,循聲叩門,開門的是一個中等身材,短頭髮,戴眼鏡,面龐清秀的青年。
他迎我們進入一個小客廳,兩張綠色的梳化,靠牆處一面五呎見方的黑板,側面一卷大畫,畫裏一頭炯炯有神的兀鷹,畫上的字蒼莽雄勁,但觀摩不着字形,畫下一面四呎高牛皮大鼓,几上有本朱自清的「蹤影」,像剛翻過。
邊用茶邊打開了話匣。
「多謝你給我們訪問。我們希望了解你的思想轉變過程,你對大學生活及其後任職數學系導師觀感,和你怎樣決定放棄導師改任培僑中學教席的。」
「這個……說起來長篇。」
曾鈺成聲音有些沙啞。他搖着帆布安樂椅,壁搖着,壁沉思,像把記憶從歷史裏搖回來。
從聖保羅說起
中五中六兩年,接觸到從港大畢業的幾位年輕教師。對他們的作風我感到很不滿。
他們任教的第一年通常都很積極,日子久了便漸差勁。好賭、蛇王、頹廢、教學態度輕挑……都現了形。教師和同學研討馬經的很多。
調子唱得高一點,這幾位先生沒有理想。
我想過入大學,但不知為什麼。
賭王曾
考入大學,得了生活津貼,生活亦漸好轉。
我在盧押堂寄宿,由於入學成績好,人們都把我當Scholar辦,又以為我祇顧咪書的。我間中喜歡玩紙牌,便得了個「賭王曾」的名號。其實誇張了。
宿舍內「大仙玩新生」的把戲,令人咋舌。既傷「大仙」人格,又損新生自尊心。要好的朋友雖然有,但很少能推心置腹。
賭王曾整理着回憶,說話流暢起來。
返廣州
父親在中華總商會任職,家裏訂了文匯報。中六那年我看的主要還是南華早報。
同學知道我父親任職中總——其實那個時候中總的政治色彩不濃——言談間便時有取笑,又要我講國內問題。這間接促使我多看文匯報,多了解國內情況。由於和內地消息時有接觸,說起共產黨,便不會和現在一般人一樣:所謂「談虎色變」。
大一,返廣州——我本來在廣州出世,兩歲時來港。我和家人同去;家人說:返過大陸,將來去外國會有問題。但我沒有顧慮到。
這時候,文革還未開始,但四清運動卻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了。從中學老師口中,已聽過不少國內人民「悲慘生活」的描述,以為人們會惶惶不可終日,親自經驗過,才發覺他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和道聽塗說的很不相同。舅父服務於公立醫院,生活條件算比較好,他和我談史太林和很多其他問題,令我耳目一新。街上碰到的人都給我很親切的感覺。廣州的風土人情留給我一個很好的印象。
回到香港,立時發覺強烈的對比。這時剛巧大水災(筆者按:好像是「雪麗」闖的禍。)我一股勁走遍很多大水災場,想了解災民情況。到過北角難民營,又跑上摩星嶺。聽他們說:他們分到的救濟金第一件事便是買個鐘,因為派飯的車不理三七二十一,鐘點一到便開走,誤了鐘點的祇有把肚皮紮緊。飯是在公廁旁邊派的……。左派報紙本來有報導,親眼看過才相信。
五月風暴——六七年
二年級,因為不用考試,放在書本上的時間比較少,和同學混的比較熟。覺得他們想法自私,光打響自己的算盤。我看報比前多,常和同學談論時事,文革亦是話題。對祇顧讀書「不問世事」的同學我很看不起,覺得他們「俗」,其實,我自己沒兩樣。
五月,爆發了新蒲崗事件。最初根本不知其事。中區看見穿白衫藍袴子的學生操過,覺得並不如人們所形容一般恐怖可怕。
宿舍內有辯論過新蒲崗事件和相連的問題——電視看到的很逼真——例如在吃飯時間,論辯的時候,我並不完全孤立。當時對事件認識還不深,對大業廠工友的同情,亦多自感情出發。
因為父親認識培僑中學校長,有了這個關係,我和培僑中學亦接觸漸多。對學生們甚覺好感:熱情、樸素、純真、無自私自利,不矯揉造作,給我很大吸引力。我上培僑玩耍的次數漸多,亦漸發生了感情。
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參加培僑校內舉行的國慶慶祝大會。五星旗升起的,週圍的人感情激動……我深深覺得,我是屬於祖國的……
「細佬」曾德成因為在校內散發煽動性標語和招貼,被捕了。(筆者按:曾德成亦肆業於般含道聖保羅男校。)他的事我半點不知道。不但同學,甚至家人都懷疑是我指使的。其實,知弟莫若兄,我深信他的行動,完全出於自發。假如事先知道,我會勸他不要盲來。當時商台還暗示了「細佬」這一着,是父親為了在中總進身舖路擺佈出來的。對這種惡意歪曲說法,我們很感憤怒。
港大校內好像也出現過假彈,又出現了「新港大」。由於中學時和同學們編印過筆記,有人便懷疑「新港大」內有我份。很多同學都和我疏遠起來。
三年級很感苦悶,不但由於週圍的人,而且由於出路問題。
那一年用心讀書,結果——想不到——考了個First Class。因為未有仔細考慮過出路問題,便想:姑且邊做邊學,多讀一年吧!我申請了Math Demonstrator,結果成了。
二年級時讀過一些馬克斯,恩格斯和毛澤東的著作,我專揀較哲學性的看,很多時囫圇吞棗,沒有看得懂。學苑上面看過「龍戰」——我沒有機會認識這位作者——寫的很多歷史稿件。其中有一篇提及皖南事件,講得不盡不實,令我發生懷疑。我翻查毛選,發覺敍述皖南事件的資料,相當豐富,可靠性很高。我對近代史研究漸多。對自己亦發生了疑問,有了給自己革命的要求。我開始相信馬列主義、相信無產階級事業……
抉擇
大學裏面,我負責的是一年級課程。
課後同學和我談話——談數學——的很多,但談後我很覺苦悶。
和同學來往較多——吃喝玩樂,生活較以前奢侈,用錢尺度亦寬了。但覺得和自己的理想很矛盾。
我這樣想:助教沒有什麼意義,頂多盡責把份內事做好。又想:理科對同學精神壓力特別重,如果我幫助同學把功課搞好,也好放闊他們的眼光,幫助他們進步。
我申請去美國讀書。
原因之一是美國的學生運動,發展得相當蓬勃。我希望可以在美國得到更多磨練自己的機會。
但我一直沒有逼切到美國去的慾求,亦懷疑因為自己家境的關係,會去不成。所以到要決定的時候,一再拖延,終於,去美國之路亦斷絕了。
心裏有幾種想法:
做導師對自己的認識,沒有幫助。
私校教師的境況怎樣,亦已經認識到。
怎樣走呢?
我和程介明——亦是港大畢業的培僑教師——和培僑校長多次傾談,他們都贊成我到培僑教書:我這類英文好的教員對培僑會有些用處。
醞釀到培僑去的意思在那一年的前半年漸漸成形了。
其實,到培僑去並不算太出奇的事。青年人生活條件不高,待遇是差了一點,但我沒有考慮這個問題。
我到培僑聽了好幾節課,逐漸覺得一切都很自然不過。
我暗暗地決定了要到培僑去,同事和同學們都不知道。
在培僑的半年
進了培僑,感到很高興。
事務和以前差不了多遠。
課餘生活很豐富,完全沒有「低級趣味嘢」。談心啦,打波啦。談話多數突出政治。同事間矛盾是存在的,不過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標;整體上說,同事間是團結的。
我擔任過代班主任,同學和班幹事們都很熱情的主動的幫助我,和我談心。我對同學有一定的感情。
我教的是物理,因為不是本科,所以相當吃力。不過很有意思,說到成績,真的談不上;不過,這半年來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。
扯到培僑的教育和學生組織
培僑的教育主針,主要是使受教育者德育、體育和知育得到發展,使他們成為有文化的熱愛社會主義祖國、熱愛勞動的青年。
學校對文化絕不輕視。這兩年學生的會考成績差主要是因為同學輕視會考。(一九六七年前以前,會考合格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七)學校強調文化常識,提醒同學讀書。
校方重視同學德育的發展。提倡禮貌、紀律、助人。學校高班和低班分成很多兄弟班。兄班和弟班一起旅行,考試時兄班給弟班同學溫習功課。兄弟班要「值週」——每學期兩三趟,每趟一週,每日上午上課前七時三十分至八時三十分,清潔廚房、打掃課室、弄菜、檢查課室。週末總結勞動觀點,各同學報告勞動心得。除了「值週制」外,還有班內的值日生。不但同學,老師亦參加早起勞動,校長亦不例外。
學生尊敬工友,尤甚於尊敬老師。老師們亦很尊重工友;他們年紀多數都很大,在校內服務多年。這種尊敬工友的態度,可以反映師生對勞動的評價。
政治掛帥?
每早有八個字時間「讀報」,由同學自由看報紙。通過學校他們可以訂閱文匯和大公報,但不是強迫性的。除了大公文匯之外,閱讀其他報紙,例如華僑、明報,校方不贊成,但亦不禁止。思想工作祇能說服,不可壓服,不是嗎?我們反對學生看電視,但不嚴禁他們看電視。我們不打駡學生,堅持說理原則。除非在外面勾羣引類打架。
學生會還組織了廣播,在早讀課時,廣播新聞時事。至於較低年級,則由老師講世界大事。
學生準備考試功課時候,可以不看報紙,看自己的書本。
教師和同學間隔閡少。一個因素是家訪的推行——班主任到同學家裏訪問。一般來說,班主任要做完所有家訪。
除了早讀外,其他的課都屬正課。
沒有純粹講政治的課。講近代史時,難免要涉及政治了。國文課本內課文觀點有毛病的,我們拿出來批判。毛選的著作,我們每年選幾篇當教材,讓同學學習。(我們用的教科書,都和一般中文中學所採用的無異。)我們進行自己編彙教材,但相當困難,不過,一定可以漸漸克服。班上同學自己組織了座談會,討論時事,每三星期一次,班主任亦列席。
學生會組織的活動,包括廣播和其他文娛活動。活動組分舞蹈組、機巧組、民樂組、乒乓球組等組別。每組有幹事,由老師負責擔任。
每班有班主席,下面有文體股、學術股、宣傳股等班幹事,每行有行長。班會負責推動班事務和組織班活動。
同學怎樣看待他們的出路問題?
學校不鼓勵同學輕視文化,但不少同學希望畢業後當工人(亦是這一兩年的現象),所以對中學會考亦不重視。其次,「愛國機構」需要的人手很多,同學畢業後,不必會考證書也可以尋到職業。畢業之後想繼續進修的不多。有些同學希望留在學校教書。大體上來說,校友佔教師的大多數。
學生人數本來不過千多人,經過六七年後,已經增多至三千多人,並發展至五個單位。在上水的分校,極受鄉民擁護,學額全滿。由於培僑的經費,完全自給自足,所以學費難免要較官校稍高。但不少工人家長還是把子女送來受教育。他們信任我們:子女在這裏讀書,不虞會變成飛仔。即便最頑劣的孩子,來到培僑,受到集體的影響,生活也變得較正派,較樸實。這是工人家長最高興的。
香港前途
香港一定會歸還中國。但我們不作時日估計。我們在香港要努力做一番有益祖國,有益人民的事業——即使解放未臨。